湟北年事(节选)

春 对

□王海燕

大约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在乡间行医,是庄子里数得上的文人。受了父亲的熏陶,我也自然承袭了一丝文脉,自小喜文。但我朝三暮四,游戏人生至今无一长技,也就闲来涂几笔鸦而已。

还是说说父亲吧!到了年关,单位放了假,父亲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从遥远的西山来到家里,捎了一壶酒,一卷红纸,一瓶墨汁,大小几支毛笔。父亲的到来,让家里平添了许多热闹气氛。上庄的姨夫来了,南庄的麻爷来了,阴山的姑舅来了,阳坡的婶子来了。都一件事,求父亲给写几副春对。

说起来,父亲看病有些声望,四邻八庄的都知道他这个名不大户不小的中医。不论头痛脑热、伤风感冒、疑难杂症,脉号得准,药下得正,就差一块人送的悬壶济世的牌匾了。这大约要怪父亲的脾气了。父亲的脾性有些怪,我至今也没看清楚。实际上父亲还有一手,那就是识文墨,不但写得一手潇洒诗文,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缘此,父亲写的春对就贴满了四邻八舍。

写春联是一件雅致的事情。所有人脸上都显出恭敬庄重的神色。抬桌子的,倒墨汁的, 泡笔的,铺纸的,恭敬得不亦说乎。父亲将纸一折,展开,一边有人双手压着纸的顶端,权当镇纸。父亲捉笔在墨碗里一杵,再在碗沿舔舔,浓浓落下第一个字——爆,再浓浓淡淡,潇潇洒洒写下去——竹声声辞旧岁,梅花点点迎新春。写完一联,有人拿到台子上晾了,一会儿,便是红艳艳一片。如果有日头曜着,就是一片灿烂的云霞,在院子里飘拂。映在脸上,是一团团殷红的喜气。

村里有个叫甄熙的说书人,说起三国水浒的,一愣一愣的,受听。父亲写给他一副雅联:梅瘦雪添肥,林疏烟补密。甄熙左右端详,点头称是:啊呀呀,真乃佳联!贴将上去,定是蓬荜生辉,陋室生香!父亲笑笑,说,没那么严重!村里还有个叫耀正的人,拿了一卷绿纸,来写春对。原来他的老父去世未满周年,所以用绿纸。联儿的内容他写在一纸片上: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父亲照着写了,说,这是朱子治家格言上的吧!耀正点头,说,大夫博学啊!这是我家老父的家训。老父在世时,一直不忘用以嘱咐子女。

大年三十日斜时分,家家户户打扫庭厨,除各自门前,连村巷都扫干净了。然后,开始贴对子,清亮亮的斜照,青湛湛的炊烟,红艳艳的对子,喜滋滋的笑脸,烘托出满庄子喜气,好像连鸡儿狗儿们都斯文了些,狗儿不再乱喊乱咬,鸡儿不再乱飞乱跳。

我记得我外院爷儿大门上的对子每年都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吉家药铺门上是: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杨铁匠铺子门上是:两间烟熏火燎房,一个千锤百炼人……

可也有人家把对子拉乱贴错了,有些啼笑皆非。比如大门上,上联是:春满乾坤福满门,下联却是:今日喜结连理枝,横批是:槽头兴旺。

村里出了一位诗人,有咏春对诗云:天边撕来两绺红霞,贴上故乡春天的首日封……

今填《清平乐》一曲,忆之——

彩灯高挂,烛影摇檐下。满门楹联飞红晕,玉蝶也附风雅。东家“雀儿”润圆,西邻馓子脆甜。爆竹一声夜半,小儿喜争岁钱。

守 岁

离过年只有一步之遥了。所有的快乐都蓄势待发。孩子们的快乐像一枚填满了火药的炮仗,渴望着一粒火苗,在除夕星夜、在元日紫阳里炸响。

我和兄弟姊妹贴完了对子,又里里外外打扫了庭院。此刻,满院子满庄子一派晚照炊烟,洋溢着古典而朴素的年味。厨房里的风匣叫得欢快,母亲在拾掇年夜饭,忙得不亦说乎。我和弟弟忙着煮肉,从梁头上取下一扇猪肋条,用斧头剁开,在铝锅里煮了,大火烧开,再用文火慢攻。

母亲和好了饺子皮儿,剁好了饺子馅儿,然后召集全家男女老少一起上阵,开始年夜里第一快乐工作:包饺子。我母亲称之“包雀儿”。老家人称饺子为“雀儿”,可能是饺子的包法样式与家乡的雀儿相似,故俗称“雀儿”,也可能是饺儿的转音。我看那一盘盘一碗碗饺子就像一排排一窝窝雀儿,一展开翅膀,就会扑棱棱飞去似地。

包“雀儿”时,有一道年年必做的游戏,就是那一群“雀儿”伙里,有三五只肚子里藏了一枚硬币,据说,谁能吃出硬币,谁在来年会交好运。因故,我年年都盼望能吃出硬币,可总不如意。有一年为吃出钱来,竟撑坏了肚皮。

吃了“雀儿”,孩子们就给长辈敬酒。敬过,就会得到一份压岁钱,一两角崭新的纸币或硬币。然后藏之密处,兴高采烈到院子里用香头点响几枚炮仗。夜越来越深,炮仗声越来越稠。

孩子们发狂,不小心闯了祸,比如撞翻了碟儿碗儿,打碎在地。要是平时,少不了大人一顿巴掌。那时,一只碗算一笔不小的财富哩。我奶奶家的一只景德镇烧制的裂缝的龙碗上还钉了两道铜钯子。碗是贵重之物,打碎一只,叫人心痛哩!但在年夜,孩子在惊慌之际,听到的却是一句软软的吉祥话,没事没事,碎碎(岁岁)平安!没事没事,娃娃。孩子们立即从一时的惶恐转向快乐。

子夜,鸡鸣声声,炮仗阵阵,孩子们斜躺顺卧,睡眼蒙眬,又在大人的催促下开始试新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