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青海高原的心性抚慰

□王一川

看《行走天下——青海》时,我不禁把它当成艺术品来欣赏,见出纪实艺术的特征,即注重对日常生活的逼真纪录和忠实还原,减弱人为想象、虚构和加工等干预。这部纪录片作为纪实艺术之一种,让我领略到若干新意。

首先感觉用行者-受访者模式取代主持人-问答模式,建构起新颖有趣的信使-生成模式,让作品产生出新鲜的阐释学效果。行者这个角色带有双重寓意:一重寓意是指中华民族传统中注重实行之人,如孔子周游列国、宗炳盘桓荆楚山水、徐霞客漫游等,这类行者显然呈现了我们的民族特性;不过行者在这里可能还包含有另一重寓意,即带有希腊神话中信史赫尔墨斯的意思。当代的一门哲学显学叫阐释学,按照字面意思就是“赫尔墨斯之学”。赫尔墨斯作为众神使者,负责传递神的信息,但不是机械地传,而有自己的解释和理解,甚至可能有一些创造性东西。行者在这部作品里的修辞功能在于充当了中国文化的国内国际传播的赫尔墨斯或信史角色,传递着来自青海大地深处的丰厚信息。这个行者或信史角色还令人信服地传递着青海大地中蕴藏的郭熙《林泉高致集》意义上的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等“四可”信息。当然,更全面看,行者角色实际上体现了多重修辞功能,如旅行者、旁观者、交流者、参与者、思考者和评点者等。第十集《坚持》中,行者像环青海湖国际公路自行车赛赛车手一样尝试在高海拔地段用力跑步,只跑了很短距离就气喘吁吁了,他说感觉自己肺都快要炸了一般难受。观众带着这样的行者实感去体会赛车手们的不易,就对“坚持”二字产生出更加强烈而又逼真的代入感。

再有是对青海作了全景式深描。全片共十集,通过十个主题对当代青海景观作全景式和立体式记录,涉及鸟类家园保护、高原建设者自信自强、人生诗意追求、清洁能源创造、传统文化传承、女性自立自强、国际自行车赛等多方面话题。这相当于是运用现代人类学意义上的深描手法,细致、细腻和深入地描摹青海人和青海生活的多方面本色。特别是通过细节描写微妙地捕捉一些动人细节去展现青海立体式景观,挖掘出平时没有看到的东西,也就是不是作为行者就得不到的东西。第八集《姐妹》中行者同珠姆嘉用锄头挖出一个个大土豆,观众仿佛也可以嗅到其芳香及泥土气息,由此细节深描出珠姆嘉这名藏族歌手、藏医传者身上的深厚地气。

比较而言,更打动我的还是这部片子对当今时代观众心结的倾心描摹和贴心抚慰。设想十年前和十年后来拍青海,代入其中的当代人的东西应当很不一样。这部片子注意代入当前新时代中国普通观众最关注的东西——心结及其治愈效果。如果从现实主义精神来看,过去它关注的是外部社会生活典型环境如何塑造人物典型性格,而今天的时代精神则产生了微妙而又重要的变化:关注的不再是外部社会生活环境如何塑造各种典型性格,而更多的是这种外部社会生活环境的影响力如何深潜入人们心理深处,导致细微心理感觉的生成,即更加微妙的个体心结,心里的那个难以化解的纠结。一些观众说看完某部作品自己被“治愈”了,这说明人们心里常常有着某种顽固的心结而渴望尽早治愈。这部片子给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对当代中国人心结的描摹,抵达了纪录片的一个新深度和新高度,这就是善于借助自然风景体验、生态环境保护行为和社会人事变迁等镜头,悉心叩探青海普通人的当代心性状态,特别是探讨个体心结化解和心灵家园归属之道。第一集《家园》中,行者到青海囊谦县白扎林场同护林员一道观鸟,通过他对血雉和大草鹛等鸟类从形体、色彩到声音的粗细等细心观察,写出这名青海人对大自然纯真厚实的守护之情,好像要以他纯真的心或心性去化解观众躁动不安的心似的。第三集《诗意》中行者去到德令哈海子诗歌陈列馆和女诗人访谈,分享海子和青海的诗意。女诗人说写诗是清贫事业,写诗没有改变我的个人命运,但诗歌改变了我对个人命运的认识。这话说得很有“治愈”感,可以激发起观众内心潜藏的诗情。海子诗歌陈列馆发起人说了一句话:海子的诗歌给我们青海德令哈创造了非常好的城市名片,就像张继的“姑苏城外寒山寺”让寒山寺火了千年一样。这体现了诗人对地域文化精神的诗意构型作用。这些放到今天这个时代也确实能够带来一种“治愈”效果。观众还可以带着这种诗意去实地探究青海大地以便追寻新的诗意。这一点可能正是这部片子能够动人心魄的地方。当然,这种时代精神设定或许在编导这里更多的是无意识地进行的,可以说是情不自禁地带进去访谈、行走、思考、反思等当今时代思绪,但确实可以给观众带来心结治愈或心性抚慰效果。

还有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青海地缘文化精神传达。中华大地每一处地域都有它的独特地缘文化和地缘文化精神。我还愿意用一个词叫地缘美学密码,即每个省份、城镇或地方都有属于自己的特定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环境、资源、方言俗语、文化遗产之中的人生价值系统及其符号表现形式。这种地缘美学密码是深埋在当地人生活方式中的重要而又可能不显眼的构成性元素。这部片子擅长于透过青海地缘美学密码去揭示青海地缘文化精神,即通过访谈青海各族儿女的地方生活状况来传递青海地缘情怀。第七集《欢庆》采访骑手和第八集《姐妹》采访藏族女性都很有表现力。特别是藏医文化推广人、藏族歌手珠姆嘉带着一颗慈悲的心,向牧民们传授藏医知识,交流传播藏医文化。她还走过许多国家、举办过百余场音乐会,以动听的歌声吸引不同国度的伙伴,堪称人们心目中的女神。她身上的开放、独立、自主、包容、慈悲等精神感召着周围的女性,如做环保的纯朴女性巴央、目光圣洁而坚毅的达吉等。这群女性共同烘托出青海地缘文化精神中最宝贵的东西。

看完这部作品,我禁不住想象,假如《行走天下》后面的系列片乃至全国其他省份或地方的纪录片,都能像这样以行者眼光去实施当地地缘风景和人们心性的深描,传播其中蕴藏的地缘文化精神,那么这种文化类纪录片的美学效果和文化影响力就会相当可观。从特定地域风景和当代人们生活中深挖其中独特的而又可以同全国及全球观众共享的普遍性意义,在独特性中挖掘普遍性,这样的纪实性作品的精神力量就会很大,可以满足当代观众的心性抚慰需要。

(作者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华美学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