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社火

□李万华

正月的夜晚来得过早,鸦群还没来得及回归,浓重夜色已夹杂炊烟如同幕布那样笼罩了村庄。腊月碾场攒下的青稞茎秆尚未烧完,此刻从人家屋檐飘出的炊烟带些灰蓝,并且挟裹柴火的气息,这不同于木柴产生的白烟。母亲早钻进厨房,因为晚间即将开始的社火表演,这顿晚饭显得格外重要。

平时的晚饭敷衍潦草,饭后再无其他活动,这使人们失去再次调动精神的愿望。像以往那样,我仍旧坐在灶前“啪嗒啪嗒”拉着风箱,此刻它的声音不再沉闷,灶内火焰柔软轻巧,如同无数蹦跳的喜悦。蒙着油烟的15瓦灯泡从幽暗梁柱悬下,散出昏黄光线,这使厨房成为这座房子最温馨的地方。先做肉面片。菜籽油烧熟,用姜末和花椒粉将肉炒出香味,酱油上色,加水,烧开,放进白萝卜片,煮烂,揪指甲大小的面片,加入晒干的菠菜,撒上葱花。绘有红灯笼的搪瓷大碗,可以连吃两三碗,北方人的食量,便是孩子也一直如此坚实。

饭后母亲又忙着炒酸菜粉条。邻村的社火队来表演,演员们的晚饭摊派到各家各户。那将是一次具有规模的饭局:几十人挤坐在场院的长条木桌前,桌上摆着从各户人家端来的炒菜:酸菜粉条、蒜苗土豆丝、萝卜干炒肉,搪瓷脸盆里垒着馒头、花卷、馓子和油饼。敬献给灯官的青稞酒已经暖好,加入姜末、花椒粉及青盐的茶水灌在熏黑的大茶壶中,白色掉漆的搪瓷缸也已摆好。老人站在旁边,笼着袖,孩子们从一扇扇逐渐暗下去的门洞里跑出来玩闹。

锣鼓从远处山道传来,越来越近。这是我盼望的声音,它穿过鸟雀啁啾的树梢,越过大板夯筑的院墙,给渐次黑下来的院落以及屋子以一丝热闹。这些声音预示着今晚将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个夜晚因此可以继续白天的嬉闹,而不用在黑夜的沉寂中度过。母亲将酸菜粉条盛到大盘里,将浓红的茶水再次煮沸,盛待亲戚那样恭敬。灯火逼近。社火队终于抵达场院,表演者坐在长条桌前开始晚饭,他们并不急于演出。这使我近距离接触那些长裙拖地的“大姑娘”,他们原来是胡子拉碴的硬汉,现在他们穿着自家媳妇的花棉袄,系一截大花被面当作裙子,上面绘有寒雀登梅或者孔雀戏牡丹的图案,那些花朵大而艳丽,花瓣反复层叠。他们腰间系一条水红或者葱绿的府绸腰带,箍大红大绿的头巾。有些“姑娘”从头巾背后垂下一条粗黑的麻花辫子,靠过去大胆一摸,原来是黑灯芯绒布拧成的假辫子。“公子”穿着碎花长袍,并不系带,纨绔子弟的模样。灯官有时也叫老爷,人们将他打扮成戏剧中七品县令的模样,来去有骏马,往来有喽啰。村人们毕恭毕敬,给灯官敬酒。灯官是社火队中唯一可以酩酊大醉的人物,喝醉酒的灯官被皂役们前呼后拥。社火表演前,灯官挥动笤帚致吉祥词,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跳满场、舞狮子、跑旱船、耍花灯、高跷……社火节目,我已经记住它们的大致环节。狮子最终要等到有疾病的小孩儿穿过它的身下才会离去,高跷依旧是两个踩着跷子的人在那里捕蝴蝶,挑在高杆上的纸蝴蝶上下翻飞,扑朔迷离,逮蝴蝶的人却在那里欲擒故纵。船娘摇橹上来,龙尾巴还在人群中甩动,突然有捏着扇子的八个姑娘穿着红棉袄走上来。人们唏嘘。这一刻胖婆娘还在外场将自己的布娃娃塞到别人怀里去,藏族阿爸的杈角上挑着狐狸尾巴,用簸箕做成脸面的牛魔王还在接受铁扇公主的教训。姑娘们一上场,人们静下来,喇叭和锣鼓也静下来,却只有唢呐伸着脖子悠扬。喇叭和锣鼓终究是懂得分寸的乐器,知道在该停止的时候停下,但是唢呐不一样。唢呐吹到兴头上,一定要梗着脖颈吹完整。姑娘们于是分成两排扭起来,十字步,绿扇子齐刷刷地甩起,清脆的歌声唱起来:

“正月里到了正月正,

天波府的能人佘太君,

百岁挂了元帅印,

横刀跃马乘英雄;

二月里到了龙抬头,

杨家将大战幽州城……”

有听得懂词儿的,便在旁边大声念叨,原来是《十二唱杨家将》。一些老人听完后表示不接受,说女人怎么可以耍社火。没有人站起来帮老人说话。更多的人依旧兴奋,女子果真与男子不一样,将杨家将唱得荡气回肠。

锣鼓再次敲起,仿佛要将所有力气都化为节奏。我甚至觉得,此刻的人群和村庄都成为鼓点响起来,要成为火焰烧起来。我转过头,看到人群外的山脉正黑着身子围过来,仿佛要将这一场社火看个究竟。而当我抬头,看到夜空那明亮的星星,它们似乎要一颗一颗地落下,成为社火队里的另一些纸灯笼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