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开场

遁形大地的社神与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的芸芸众生之间，社火是一条坚韧而又亲和的纽带或者一个量子场，可以相互来往，相互纠结。不然，远在天边的南海沿上的船怎么就划向了西北边地的黄土高坡，在黄土的波涛里飘摇，老艄公的长髯里还鼓荡着热带风暴，船上姑娘的八幅罗裙遮不住春光乍泄的三寸金莲？要不，草原上的牦牛在庄廓前的场院里奋起犄角，一只凝着昆仑雪光，一只缠着青海长云？使人想起诗人昌耀的《一百头雄牛》——

犄角扬起，

一百头雄牛，一百九十九只犄角。

一百头雄牛扬起一百九十九种威猛。

立起在垂天彤云飞行的牛角砦堡，

号手握持那一只折断的犄角

而呼呜呜……

血洒一样悲壮。

要不……那牛皮大鼓、黄铜锣钹怎能数千年响彻天地，那摇曳的灯火怎能洞穿沉厚如壁的岁月，那青龙随着同样的鼓点起舞人间？

还是从一曲河湟民间小调说几段社火轶事吧。

赵家媳妇与《折牡丹》

不知从何时起，一曲小调《折牡丹》风靡河湟。在社火场上能听到它，在山沟野凹、街头巷尾能听到它，那反反复复、寻寻觅觅、略带忧伤的歌声，就像这土地里长出来的一样，淳朴，合口，入耳，撩心，醉人……歌者仿佛把所有的祈盼、所有的祝福、所有的梦想和情感都寄予那朵历经春夏、费尽千辛万苦折不到手的牡丹。

在这方台地上，方圆十里就数赵家的年轻媳妇把《折牡丹》唱活了，唱出名了。她身材好，扭一扭，像春风摆柳，唱一唱，若云雀鸣啭，那一把系了红绸的竹扇开开阖阖，露的是千样万样的喜悦，藏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那一年，在村子以南十里小镇的鼓楼下，她领着社火队的姑娘媳妇们唱了一曲《折牡丹》，引起一波又一波吆喝。这是唱到听者的心坎上了——

正月里到了炸茶哩，牡丹花

牡丹花长着个石峡里

牡丹花，折不上它……

六月里到了着热难挡，牡丹花

牡丹花开着个半城墙

叶叶儿绿来杆杆黄，牡丹花

十二朵嘛牡丹全开下

牡丹花，折到个家……

一年一度的狂欢结束了。村里的年轻男女谋划着外出打工挣钱。赵家媳妇跟着男人去了西部草原寻活干，自然把《折牡丹》也带到了那里宿营的帐房和草地。耀人的牡丹就开在了草原上。

也是那一年，在返乡途中，赵家媳妇遭遇车祸。据说，后来她从死神那里回来了，社火队里又听见了她的歌声。与众多村人一样，无论经历多少艰辛，仍千回百折地寻找着那枝梦中的牡丹……

薛灯官

在台地以北数里，有一条峡谷，叫南门峡，峡口两山对峙，一面绝壁万仞，危岩悬空，时有云来雾往，山鹰隐约其间，上有石门洞开，叫石天门。仰望，恍惚青天白云远去，垒岩叠石欲倾，令人目眩心惊。民间传说那一孔石门是二郎神降伏山妖时一箭射穿的，使这条峡谷平添了诱人的传奇色彩。

在南门峡，有一个有文脉、有心才、有本事的人。据说，他出生在村上大户人家薛进士家，拨得一手好算盘，左手拨盘子，右手记账簿，账目精确，毫无含糊，曾为方圆有名的大队会计。事实上，他最有口碑的，还是他扮演的灯官老爷。很多人不知其真名，都叫他为薛灯官。

相传，薛灯官有一口好说辞，每年正月，人家抱着有病没病的娃娃争求他吩咐一番，有病病除，没病得济，都说灵验。比如曾对刘家的一个娃娃他吩咐道：文士身挎两把刀，能文能武啥都好，有朝一日紫气来，吃香喝辣享荣耀……据说这个娃娃后来当兵回来，成了公社的武装干事，云云。

据说，想当年薛灯官带领一班社火，去过湟中之地嘛呢台，那一生动场景，后来再现于河湟作家井石先生的长篇小说中，活灵活现，精彩纷呈——

这灯官老爷往堂上一坐，一拍惊堂木，先来了一段开场白。

“本豆腐（灯府）老爷，牛羊府出身，坐镇青菜（钦差）衙门。我狗时出仕，猪时上任，子时出巡，牛时下马，坐了一时三刻的春官，人役们，是也不是？”

“是！”人役们齐声回答。

“我东走了东京汴梁，西走了西京长安，南走了南京金陵，北走了北京燕山……我一路上讲的是风调雨顺，说的是国泰民安。今儿来到贵方宝地，给宝庄带来吉祥如意。”

于是，灯官老爷惊堂木一拍，就开始吩咐：“各路身子，照令行事！磕风钹打得天下太平、五谷丰登；镇煞锣催散冰雹冷蛋、远消远散。是也不是？”

“是！”

有一年正月，锣鼓喑然，社火没了影踪，有人偶尔见薛灯官出现在巷道，耷拉着头，脚步趔趄，魂不守舍的样子。后来他从村子里消失了。多年不知音信，人们也渐渐忘了这个灯官。

不知又过了几年，日子好起来了，社火也重生了，人们又记起了薛灯官。有年腊月，薛灯官好似从天而降，回来了。带着一个雪域草原的女人和一儿一女。他很少提及过去的事，只是感慨：现如今社会真好，人都活得宽展多了。

龙年正月，薛灯官又登上了灯官宝座，率领一台毛草社火去县上汇演去了。

尾声

一些身影脱胎而出，他们经过了神灵的加持，经历了时光的漂染。他们携带着千年的祈愿和狂喜，一次次复活，在打麦的场面上旋转，在村头巷尾旋转，在村与村之间旋转，在人事更迭里旋转，在岁月轮回里旋转——

重复着一个恒定的母题：圆。由此而繁衍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辟邪祛恶、吉祥如意……

这圆满，如一条首尾相衔的青龙，在四季里，在十二个月里，在十二个属相里，在无始无终的时空里，游弋，腾跃，旋转……

来，听一曲社火调儿，为平凡的日子添些喜乐，添些盼望——

正月里到了正月正，我和我的尕妹子浪花灯，花灯实在好，妹子散了你的心；

二月里到了二月二，我和我的尕妹子到郊外，杏花儿满川开，妹子喜爱不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