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本书

□孙永红

“我姓衣,与一二三的一同音。”听说学校里来了新老师,热心的村民过来打招呼,他便把自己介绍给了大伙。从那一天起,他就是这所学校里唯一的一名教师。人们看到他戴着眼镜儿,说话有礼貌,样子很斯文,就纷纷请他去家里坐坐。学校是在半山梁上建起来的,一排房屋五六间,宿舍和教室连在一起,没有围墙。因此,学校的一些活动就显露出来,山上的人们就会站在高台上观看学生做游戏或上体育课,偶尔他们会发出一阵阵笑声。周末,衣老师也会到山下去走动。山下有林场设立的一个卡子,渐渐地他与卡子上的人混熟了,有时跟他们吃顿饭喝点小酒,屋内铁炉子烧得很旺,不断地发出呼啦啦的声音,听起来很美秒,酒足饭饱后的他这时候容易打瞌睡,就斜躺在靠墙的长条木椅上,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想,卡子上的人在他身上撂一条毛毯,让他睡到天亮。

每天,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劲,除了上课还会去动员适龄儿童入学、登记新增人口。衣老师最闹心的事儿就是吃饭问题。这里山高风大,伙房里容易刮倒风,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常常把衣老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伙房里撵到门外。

周末,有位中年男子来找他,说小外甥回来就哭个不停,要他去帮忙写个东西,衣老师说,自己不会写。那人说,简单。他把衣老师拽到了家里。主人姓穆,他家的炕上铺着古老的藏毯,炕桌上雕刻着花草虫鱼,他说这些东西都是祖上留下来的。没过一会儿,菜和饭端上了桌,掌盘的是两个年轻女子,主人向他一一作了介绍,随后老穆的妻子抱着孩子前来问话,他问这就是你的外甥?主人说,不急,吃完饭后再写。那晚,衣老师不仅吃了饭,也喝了酒,没多大酒量的他很快就喝得有些口齿不清了,但他还是没有忘了此次来的使命,后来在主人的授意下写了“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走路的君子念一念,我家小儿睡到大天亮”的一段文字,字写得龙飞凤舞,老穆连连叫好。后来,老穆来过学校几次,请他去吃晚饭,衣老师都回绝了。他喜欢自己做饭吃,面和好后,他用心地拿擀面杖将面摊开又卷起,卷起又摊开,铺开的一案面像一轮圆月,他很自豪。

有一天,衣老师生火做饭,单膝跪地,低头在灶膛口使劲吹,弄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此时,穆家老二穆灵出现在他的面前。她说,刮倒风,火不会着的,我给你带来了糌粑,放了砂糖,你赶紧吃,过一会儿糖化了就不太好吃。他觉得自己很狼狈,脸上有种火辣辣的感觉,恨不得变成个小东西,一头扎灶膛里去。后来,穆灵又来过几次,渐渐地衣老师对她有了好感,觉得她不仅漂亮,还热情直爽,脸上阳光灿烂,充满朝气,总能带给人一种别样的温暖和感动。他,好像离不开她了,真的!他想要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她听。

当山下草木发青时,山上还没有动静,好像一切都还处在酣睡的状态,但这并不影响衣老师的心情,越是这样他越觉得美。他,热情饱满,每天喜欢和学生在一起,在他们一声声“老师”“老师”的呼唤中他体会到一份荣耀和自豪。

这天,穆灵又给他送来吃的,她说这是阿爸给你的酒、肉,还热着呢,你赶紧吃。

他问她,为什么带来这么多的东西?

穆灵轻轻咬着嘴唇说:“我——订婚了。”

啊?衣老师的眼睛开始发红,气喘吁吁,一种针刺刀割般的痛从他心底弥漫开来。穆灵,你可知道我的心啊……

此时的她如一朵绽放在他面前的水莲花。她上身的坎肩花团锦簇,腰间系着彩带,下身黑色直筒裤,有棱有角,脚蹬黑色高跟鞋,配上端庄高挑的身材和一副白净透亮的五官,简直就是美的化身!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美,就要离他而去了。

之前,有好些老师忍受不了这里的生活,来了待不长就走了,他刚来不久也有过调离的念头,但每日都是连轴转,他很少有闲暇时间去考虑自己的事情,慢慢地,他对调离的事就不太上心了。现在,深埋于他心底的那个念头好像又要冒出来了,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他哭过笑过、忍受过孤独和寂寞的地方!

中午,有的学生回家去,家远的学生自带干粮,他烧开一壶水放在外面,让学生自己拿水杯去喝。这天,他想着要做碗面条吃,很快就擀好了面条,在生火时又遇到了麻烦,柴火燃不起来,只好俯下身子撅着屁股吹,吹了一会儿总不见火苗,好像成心在为难他,正着急时身后传来了一声沙哑的声音:衣老师,饭啥时候能做好呀!他回头,泪眼一望,身后站着一位老者,后面跟着学区校长:“这是教育局的张局长,他来看望你!”学区校长介绍。那天,张局长在学校的周围转了一圈,来到了他的宿舍,宿舍里一张简易的办公桌上摆放着四摞学生的作业本,它们的上面压着用牛皮纸包起来的砖块,显得简约整洁。局长一一将它们打开并仔细地看了起来,本子在砖块的覆压下很平整,几乎没有皱的。靠近床头的地方放着几本大学教材,局长也挨个翻了一遍,当翻到一本现代汉语时,局长的目光停了下来,那里有他写给自己的一首诗:

我是一本书

白天,任由学生阅读

晚上,将我打包回家

朗读给自己的家人

我是一本书

春天,流淌出一粒种子的声音

秋天,带回来汗水的笑容

……

临别时,张局长过来和他握手,他没有主动把手递上去,可局长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并端详了一阵子,他敢不相信这个老师的手竟如此粗糙,手掌上有厚厚的茧子,食指上还有两道裂开的口子,样子有点吓人,局长感慨一声:不容易。他们走后,衣老师来到伙房时,灶膛里的火燃得正旺,倒风不刮了,烟雾也散了。

一学期结束时,学区召开总结大会,会后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有啥要求和打算,衣老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不停地咬着嘴唇,看他有点顽皮,校长一下子笑出了声,顺手递给他一张调令,校长说,以前那里老师换了一茬又一茬,都待不久,你最踏实,一干就是五年,也没提过啥要求,让我省了不少心,下学期开学时你到县城中学去报到吧,那里需要一名少先队辅导员。

天擦黑时他回到了学校,随便吃了点干粮,想把他要调离的消息告诉乡亲们,尤其要给老穆一家说一声。但是,当他走出宿舍门的那一刻,却犹豫起来了,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呢,他能说出口吗?夜晚,一轮皓月高挂在天空,大地静谧而悠远,气势恢宏的龙王山身披黑绒绒的睡衣,神秘而优雅地横卧在天空与大地之间,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星星,风带着凉意从他身边吹过,他激动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啊!

我不能去破坏这种美,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