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三江源(节选)

□耿占坤

洪荒初开

中国古代神话记述了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那是怎样一番情景呢?如果无法想象,不妨进入柴达木盆地看一看。你会发现天地刚刚剥离,空中浮云仍在上升,地上的尘埃尚未落定,炽热的空气还在回旋,地表伤痕累累,洪荒之下最初的物质与元素仍处于混沌状态,一切生命都在等待孕育和诞生。

位于青海西北的柴达木盆地被誉为“聚宝盆”,它的确是青藏高原的一只“金饭碗”。但它让我着迷的不是那些金银财宝,而是它的性格,它的豪放不羁的大自然之魂。蒙古语“柴达木”意为广阔的草原(或者是盐泽),实际上草原并不是它的主要构成,在阿尔金山、祁连山和昆仑山的怀抱之中,它有着高耸的山峦,坦荡的戈壁、平原和草场,有大大小小的盐池。这些地貌呈环状地依次由盆地边沿向中心过渡,形成了这片高原的年轮,这年轮记忆着高原千千万万年的风雨往事,如果你用心去听、用生命去感觉,它就会对你讲述。柴达木盆地有25万平方公里,几乎相当于两个半浙江省的面积,它的博大是你无法去游览或欣赏的。

柴达木盆地总是天高云淡、艳阳高照,彰显着它坦荡无际的奔放和自由不羁的孤独。强烈的阳光,不是让一切清晰凸显,而是消解了事物的轮廓,令人更加恍惚迷蒙。然而在月圆的夜色里,在与它的对话中,我发现了它性格的另一面:温柔与美,以及这美与温柔中渗透出来的野性的诱惑。

戈壁滩仍然保持着天地开辟之后的那种单纯,除了这条孤零零的道路,它几乎不被打搅与破坏。我坐在车窗前,静静地与戈壁对话,领略它野性中的温柔。

天地之间一片空阔,月光像纯净的水一样倾注到戈壁滩上,有一种柔和的、甜甜的感觉。在戈壁滩上一切事物清晰可见。一改阳光与狂风中的暴烈不驯,此时的戈壁滩像一个被母亲爱抚着的婴儿,显得那样温顺和恬静。它表现得单纯悠远,就像一个梦境。一簇簇的骆驼刺和一片片的沙砾碎石一闪而过,发出忽明忽暗的光。大戈壁滩初看起来似乎永远都是一副面孔:平坦而荒凉,但细看起来并不相同。有的地方被细沙覆盖,平滑有韵;有的地方则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块和小丘,变化多端;还有些地方是良好的土地,但是由于干旱只能生长骆驼刺和芨芨草。大戈壁最让我迷恋的就是它那深不可测的孤独,这孤独存在于它无穷无尽的开阔、开阔、开阔之中。这种无边无际产生一种神圣、产生一种超越,在这里时间并不存在,至少说时间不再流动,它是永恒、凝固的。

野牛沟岩画

野牛沟位于昆仑山脚下,是一个峡谷地带。可以想象,很久以前,在野牛沟河的孕育下,这一带的原野不仅是野生动物的繁衍之地,也当然成为游牧和狩猎族群理想的生息家园。由于气候变化,也许千百年前芳草萋萋、百兽率舞的繁荣景象已不复存在,但今天,野牛沟仍然是当地牧民的夏季草场。岩画所处的四道沟山梁海拔3900米左右,相对高度30米左右,东南-西北走向。约略有200个个体形象。从内容上可分为牛、鹿、骆驼、狼、豹、鹰、狩猎、出行等。

这些远古文化的精神构成了昆仑山文化有机的一部分,它光彩夺目,犹如日月的光芒洒在昆仑山上。我觉得,这里的岩画与青海湖畔岩画相比,缺乏生动性和故事性,也许它诞生更早,而岩画中一幅犏牛驾车的图形,似乎又显得更晚,这是否证明了这些岩画具有较长的时间跨度呢?石头上的藏传佛教经文显然更加晚近。可见岩画中的一切并没有僵死在石头上,那游牧与狩猎、那欢呼与祈祷正在人们的生活中继续着。

面对这些岩画,我同样感到它们透出一股勃勃的生命力量,也许这力量并不单单来自于这些物体形象富于动态与质感的刻绘特点,它还来自这些形象中潜藏着的激情,以及那些线条和图像中时隐时现的某种期待或寓意。岩画告诉了我们一些遥远时代的事物和人们的生活,它更告诉我们一种牧歌时代的文化精神。在这些人物和动物的形象中,在那些已经构成了故事的描述中,我看到冲突中包含的和谐,死亡中张扬的生存,互为依存的拼杀与对抗。这是生命的终极秘密。

轻轻触摸着这些岩画,那些不灭的灵魂就通过我的指尖微微颤动起来。我甚至能预感到,在某一个黎明或黄昏,在明月繁星或惊雷闪电的呼唤下,这些动物与人将从他们暂且栖身的岩石中挣脱而出,如一群自由美丽的精灵,它们将越过河流,奔向亘古的荒原。也许这正是岩画的刻绘者当初领悟的那种神秘启示,这正是他们所期待的、所深信不疑的那个伟大时刻。

空中的巫师

在一片山野中,岩石绝壁一侧,生长着(或者更准确地说:残存着)粗大的古柏。这里是一个生命的乐园——无论生存还是死亡。我坐在岩石上,目睹这样一幕充满神秘气氛的场景,仿佛自然界举行的一个祭献仪式。

王者之风。白头金雕像一片云一样飘然而降,稳稳地落在山半腰那块突起的灰褐色岩石上。然后它敛起宽大的翅膀。在这一刻,山间和旷野的风突然止息了,所有流动的风都被它收进了那些闪闪发光的羽翎之下。

金雕就这样站在岩石上一动不动,犹如一位披着黑披风的白发女巫。它微微眯上眼睛,让这世界陷入一片朦胧之中,仿佛大半个太阳都被掩盖起来。我开始等待将要发生的一切。

风和时间也就这样停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在这个静止的状态中,山羊和野兔都感到某种难以忍受的压迫所造成的窒息,它们甚至渴望死神的利剑对着它们的肉体直劈下来,而不是用这种隐藏在天使面孔后面的寂静威逼它们的灵魂。野兔立起前脚,带着一种祈求般的颤抖仰视山崖,话语被封锁在喉管里, 它竖起长长的耳朵,保持着一种十分困难而别扭的姿势,像一尊脆弱的雕塑。我的呼吸也似乎随之而凝结了。

突然,金雕闪电般地张开眼睛,整个山野被重新照亮。几乎与此同时,金雕用有力的双腿把自己从岩石上弹射出去,迅速向下跌落。但是很快,它展开宽阔的双翼,把所有的风都从翅膀中释放出来。灌木的枝叶强烈摇摆,连紧紧贴伏在地面的野草也瑟瑟地抖动不止。风把停滞的时间再次推动起来。

生死典礼。野兔发出一声短促的、惊恐得近于兴奋的声音。游戏开始了。野兔知道它已被解除魔法的窒息,并允许为争取辉煌的死亡而奔逃。它开始在草丛、石块和那些不足以藏身的小小阴影间快速窜越。我深深感觉到,蜥蜴、鼠兔、山雀甚至蝴蝶和草丛中渺小得可怜的小爬虫都被卷入了这种莫名的紧张气氛之中,包括我自己。

这时候,在金雕的俯临之下,生命的意义无可置疑地显得明朗、确定而又光彩斑斓,它们因死神的巡视而突然升华。

就在野兔回头张望的那一瞬间,它看到金雕无声地改变了一下飞行的姿态,然后把一双死神之爪紧紧收贴在腹下,携裹着那股足以摇撼山崖的风俯冲下来。金雕雪白的头颈和金属似的利喙在充满阳光的空中划出一道流星般的寒光,迅猛地刺向大地。

当阴森而巨大的影子突然笼罩了野兔的世界时,它也同时被那股强劲的风所击倒。野兔甚至放弃了它最后的、也是象征性的挣扎的权利,任随那些钢铁似的弯钩深深地刺穿它的皮肤。

所有生物都在惊悸和绝望的亢奋中发出赞美的鸣叫。

我感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所带来的愉快与寒冷,它流进我的喉咙,然后以一种难以抑制的战栗方式遍布我的全身。

金雕在抬头仰望山崖时,我从它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个非理性的、由不可破解的矛盾之谜所构成的神圣之物。它是生命的光芒极致,又确实是死亡的象征;它充满无限的热情,又的确是冷酷的化身。这空中的巫师!

金雕奋力拍打着两片乌云,并呼唤着它那魔法无边的风腾空而去。于是野兔一生中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飞翔在自由广阔的蓝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