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记

□王玉兰

冷风不时从阳台窗户的缝隙中钻进我的小屋,流窜到我的脚脖子处,又顺着脚脖子一路流窜至我的后脊背,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前几年,这栋老楼房整体维修时做了外墙美容,换了所有窗户,但对窗户的密封却做得极为潦草,尽管我曾用密封胶带做了处理,但似乎也无济于事,加之房屋老旧又是顶楼,冬季小屋里几乎没怎么热乎过。好在我也逐渐习惯了它的又旧又老,也习惯了它的不冷不热。我蜷缩着身躯,手捧那本已经读了一个星期的小说,嘴里咬着一支铅笔,起身到阳台上,向窗外望去。

布艺沙发

夜越来越深,肌肤上的热气越来越少。我遂又返回客厅,继续坐在沙发上。这组布艺沙发陪我也有十几年了,极旧。大概也有不少灰尘和污秽渗入其中,尽管用肉眼是根本看不到的,但我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些灰尘你争我抢激烈地争夺地盘的情景。

这组布艺沙发早已失去了它青春的容颜,依稀可见布料的底色,深灰浅灰相间搭配,不撞色、不张扬,现在坐上去已经没有当初购买时那样硬气了,软塌塌毫无舒适感。想当初大概也只是看中了这款沙发的色彩搭配和布艺带来的视觉舒适感,压根没考虑它是否会一如既往地硬气如初。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不硬气,没有底气,渐渐老去,这也很正常。值得庆幸的是,它一直在小屋里,与我朝夕相处,不离不弃。尽管我心里清楚,有一天我终会与它分离,彻底地分离。

我望着没有声音的电视图像茫然。我总是开着电视,关掉声音,与电视节目中形形色色、花花绿绿的人物和场景同在。无数个静寂的夜晚,小屋和我默默无语,静守属于我们的时光。

窗外的月光夹杂在城市的霓虹中把夜晚再一次照亮,冬夜里的思绪显得杂乱无章。人世间总有一些地方不适合言多人众,比如小屋和我。我是一个念旧的人,我在小屋老旧的光阴里虚度。我试图让一些光阴在慢下来的时光中化茧成蝶,于是便对与小屋一样老旧的物件生发出无限的迷恋。不只是我,大概许多人的内在都具有诸多不确定和矛盾性吧。

泥塑挂画

我环视着屋里的一切,把目光停留在电视后墙上的那几幅挂画上。这是四幅一套中国古代四大美人肖像的泥塑挂画。初搬进小屋,这几幅泥塑挂画就进了我的小屋。它们在小屋的这面墙上已经整整挂了十二年。

那一年冬天,临近春节,我和先生携十一岁的儿子去婆家探亲。婆家双亲虽早已离世,但那个小村还是先生的故乡,思之深、念之切,总也无法释怀。在村里度过几日,我们便前往西安。在古城西安逗留了两三日,这几幅泥塑挂画就是在一家专门出售工艺品的店中购得的。

那家店铺的名字早已不记得了,但初遇那家工艺品店的情景却历历在目。在琳琅满目的各类工艺品中,我一眼就看中了这几幅挂画。于是与店铺老板议价、付账、打了包装。对于走远路的人而言,携带这几幅挂画不是件容易的事。一路上我小心翼翼,生怕挂画有什么闪失。因为挂画的材质是泥塑,我都不敢把它们放在火车的地面上。先生笑我:“没事,不必那么小心,你一直抱在怀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抱着个啥宝贝呢。”

对于喜爱的物件,我始终视其为宝贝。在我眼里,它们就是默不作声的知己和朋友。尽管更多的时候我都没正眼注视过它们,哪怕我的眼睛路过它们时,在它们身上有过短暂的停留。然而,它们始终都在,从未自弃或被我嫌弃。这样想来,实在是有些惭愧。我便赶忙起身踩着方凳,拭去相框上的陈年老土。如此,再看它们,仿佛四大美人也在微笑地看着我。

我一向喜爱与泥土有关的事物和世象。泥塑以质地筋道、含天然矿物质特殊元素的红泥土为原材料,其里掺杂天然矿物质染料,经精工巧匠之手诞生出一幅幅形态各异、花色繁多、形式多样的泥塑艺术品,因为原料天然,因此作品经久耐藏、不易褪色。我打心眼里佩服大师们追求艺术孜孜以求的精神,佩服他们对艺术的忠诚和付诸无限精力、时间的执着。人海茫茫,喜欢和钟情于一件事犹如遇见并钟情于一个人,多么不易。走着、念着、爱着,痴痴地于岁月深处精雕细琢,又多么值得庆幸。

四大美人的泥塑像身高均在二十厘米左右,小巧玲珑,罗衫艳丽却又不失素雅朴质,头饰繁简与衣着身份相得益彰,面部表情惟妙惟肖,或蹙眉、或含笑、或忧郁、或窃喜,样态栩栩如生,着实令人喜爱。有时,喜爱可以有一千种理由,有时,喜爱只需要一个理由。

蝴蝶兰装饰画

泥塑挂画对面的墙上是一组三幅白底蝴蝶兰装饰画,画的风格看上去极像版画,实际上它是一件拓印艺术品。只不过是在亚克力之类的装饰材质上拓印的装饰画而已。对于鉴别装饰材料方面,我的确是个外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小时候,无论穷富,家家过春节时都会挂一些喜庆的年画来渲染节日气氛。每逢年根腊月,待扫除结束,父母双亲总会取下在墙上挂了整整一年的年画和贴画,换上新的年画或挂历,给简陋朴实的房间平添几分喜庆。不得不承认,我已好多年没看到过年画了。花花绿绿、色彩鲜艳的年画早就被现代化的装饰所替代。家中的挂画和装饰品,也是根据家庭条件和自身的喜好来定,可俗、可雅,只要自己喜欢,只要与家庭氛围协调有趣便怡然自得。

在诸多家居装饰品和挂画装饰物中,我更偏向于书画。当然这不等于我对书画有多高的鉴赏能力,或者对书画的造诣有多深,只是偏爱罢了。可是唯对这一幅蝴蝶兰装饰画情有独钟。这幅画是我刚搬进小屋时友人为我选择和购买的,大概心思缜密、做事有条有理的他是懂我的,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这幅挂画通体白底紫色,画面上再无其他杂色,显得干净利索。整幅画由三幅独画组成,每一幅长宽等同、自成一体,可以单独用来做装饰画,也可组合装饰。我倒是觉得组合成一个整体更为恰当。画面整体蓝紫色,与现实中蝴蝶兰花冠的粉紫色有差异,且差异还不小。挂画上的花冠开放得极其张扬,每一片花瓣肥硕偏大,花冠与花冠之间紧密相连又相互留有余地,花冠上白色纹理清晰可见,带给人优雅清新之感。之所以如此喜爱这幅画,除却画的来源这个因素,就属画中浸入人心的紫色和通体的纯净打动了我。它们同泥塑挂画一起,在小屋里十几年如一日静守,就算在我因身体欠佳不在小屋的那两年时间里,它们依然安静地守候,直到我再一次回到小屋。

被默默无言的事物在岁月的河流中静候着,原来也是一种幸福。

于是,很多时候,一人独坐陈旧的布艺沙发,泡一壶倾心的茶水,焚一炷香气四溢且能使人静心的檀香,手捧喜爱的书本,与蝴蝶兰、与泥塑挂画、与老屋里的一切旧时光同在,便成为我生活的日常。

多少次下定决心,放弃该放弃的,抛弃该抛弃的,然而,至于旧物,抛弃,仿佛就是一件残忍的事。

久居老旧的小屋,我总会被这些老物件上的尘光冲刷洗涤。每一件旧物上都有那么多模糊又清晰的痕迹,无论生活多么安逸,这些痕迹总能循着时间的河流溯源,冲刷掉旧物和岁月的灰尘。只要我轻轻翻动,怀念和不舍便涌上心头。它们促使我一遍又一遍翻新自己,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