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润湖滨

□辛 茜

翻过日月山,灌木稀少,白雪萦绕苍山,吸吮着土地营养的紫花针茅、镰形棘豆、钻叶风毛菊、火绒草、阿尔泰狗娃花、巻鞘鸢尾、阿拉善马先蒿,翘首企盼;扬起头的短花针茅、西北针茅、乳白花黄芪、青海薹草、沙蒿、芨芨草、水葱,从大地之心缓缓出行,穿过峡谷、丘陵、湿地,欲将青海湖滨涂抹成不同光影下,变幻莫测的高原风景。这些多年生草本植物,抗旱耐寒,根茎柔软,牛羊喜爱,药用价值也明显。比如镰形棘豆中的黄酮甙元,能增强人类的肾上腺皮质功能,调节神经内分泌;又比如个头不高、自愈力强大的火绒草,能滋养皮肤、清热凉血,而味甘性温的乳白花黄芪可帮助病痛中的人利水消肿。

一夜醒来,灰云遮住了天幕,大朵大朵的雪花落在山麓、草坡,线条优美的沼泽潮水般漫过大地,草原像镶嵌了花边。喝足了雪水的短花针茅、西北针茅、芨芨草、青海固沙草、眼子菜、冰草,在雪山怀抱的青海湖滨破土而出。

再往西,紫花针茅遍布原野。高寒草地上香气浓郁,难以计数的乳白花黄芪、镰形棘豆、矮火绒草、青藏狗娃花、钻叶风毛菊、巻鞘鸢尾、阿拉善马先蒿,甚至海拔4000米以上、冰雪石山下的高山嵩草、线叶嵩草、垂穗鹅观草、唐松草都在沙沙作响,像浪花一样在苍苍莽莽的水光山色间起伏翻腾。

它们大多野生,可以统称为“野草”。它们攀登着高山,在流石坡地生根,点缀着河谷、浅滩。它们无需被欣赏、关照、赞美,只与天地共生共存。它们因野生变得倔强、勇敢、无所畏惧,总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埋头壮大自己的根须,在短暂的时间里完成生命的全过程。它们从不欣喜若狂,也不垂头丧气,它们深信宇宙间,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所有力量均来自生命本身。它们不像南方丰满肥硕、恣肆洋溢的植物那样常绿常新、争强好胜,相反地,总是尽可能缩小自己的身躯,或为叶片和植株添上细刺、裹上绒毛,匍匐在地、仰望雪山,平心静气地对待周围的一切。遗憾的是,或许并没有多少人理解它们的善意与豁达,更没有多少人关注它们创造的禾本科家族中最伟岸的森林,以及与人类休戚与共的命运。

一段时间后,太阳散发着香味,蓝天眷顾着野草。经过春天孕育的高山嵩草、矮嵩草、小禾草、扇穗茅和湿生植物苔草、扁穗草、杉叶藻,从嫩绿到浅绿,再从浅绿到浓绿,波澜壮阔、美不胜收……

山地、草甸、冰雪石山下的高寒草场上,川青早熟禾、垂穗鹅观草、柔软紫菀、蓝白龙胆、喜山葶苈、黄芪、棘豆、唐松草都以自己的方式站在山巅之上。这些谦恭的野草,无意长得更高,更无心炫耀于世间,但是无论在山崖,还是在岩石缝隙或粗糙裸露的坡地,都展现着强烈的个性。

五月的一天,拟耧斗菜紫色的花探出了崖壁,杏色的花蕊明艳夺目。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花,只生长在几乎垂直的悬崖峭壁上,周围很少有其他植物,即使有几株挣扎求生的苔草、报春、红景天,最终也不能像拟耧斗菜一样具备长期生存的能力,更不能繁衍后代。而拟耧斗菜,只要能占据悬崖之上的方寸之地,借助石头缝隙中的一点点土壤,便会自得其乐地优雅盛开,任由种籽随风飘散。

唐古特大黄是我儿时就熟悉的花,因为个头较高,叶片较大,在叫不出名的野草中比较醒目。深秋季节,唐古特大黄的果实像一粒粒包着黄色外衣的石子,一缕一缕撸下来,放在手心里揉,再吹去外皮,就剩下均匀的硬核,也不能吃,就随手撒出去,看着它们飘落在草丛里。很多年后,我去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李文靖博士的办公室,看他采集来的唐古特大黄标本,才知唐古特大黄的叶片形态竟然是“三维立体”。李文靖博士经研究发现,坚固的立体形态叶片是唐古特大黄在进化过程中为适应青藏高原强烈的太阳辐射和低温发生的奇妙变化。李文靖博士说,对唐古特大黄叶片结构的独特性研究成果,其启示意义远远大于实际应用价值,为植物学和高原生物适应性等相关研究领域拓展了新思路。

十月过后,白云翻滚、草木见黄,欢腾一夏的候鸟远赴他乡。湖水宁静淡泊,湖滨牛羊成群,紫花针茅蓬松的长穗闪烁着缕缕金光。甘青铁线莲为避免紫外线伤害,任由金色的花序下垂,随风飘扬。开着紫花的大蓟,还在继续引诱着蜜蜂和蝴蝶。

中国人素有形式即幻象一说,着眼于有无之关系。湖滨野草遍布,连天接地,仿佛绿色海洋在劲风中往返流荡,时常会让人产生似有似无的感觉,就像清代画家戴熙自题画诗中所说:“山色本无色,泉声非有声。顿觉眼耳妄,根尘何自生?”面对高原环境,野草不仅坦然接受,且采取了谨慎的态度,而花开花落的迷人之境,又好似无规无矩的存养之方、散漫态度,实为法度谨然、淡逸平和的天然偶得,恰似千年万年古老湖水的秉性。

说起来,谁都明白细水长流的道理,可又有多少人愿意遵循道法自然的准则。气候变暖、日渐干旱,早已影响到青海湖滨高寒草地对气候变化的缓冲作用。人们只能眼见温性草原植被越来越少,草层低矮,草群稀疏。高寒植被渐渐扩散至湖盆低处,并不断朝高寒草原景观方向演变。

孤云乱飞的深秋,野花开过了,懒散的光线在草原上跳跃。从夏季牧场归来的牧人,还在担忧冬季草场的匮乏,依旧辗转于离湖滨草原较远的草场。眺望中,湖滨苍凉悲壮,凝固之色、萧瑟之气,使草原陷入静思默想。世界讳莫如深,野草执拗坚韧,又异常脆弱敏感。相比自以为是、傲慢自大的人,我更愿意崇拜和信任这片黄绿相间、生机盎然的世界。它们是人和自然更高信念的杰出象征,受阳光雪水恩惠,开出的花鲜艳夺目。

生物之间普遍平等,此观念早已在牧人的生存法则中根深蒂固。植物内在的自然节奏和自然循环,同样隐藏着深刻的生存智慧。坚强的野草养育着芸芸众生,这是率性的生命之舞,大地的欢乐,酣畅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