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胆(外一篇)

□李万华

河湟地区的春天,草地上会开出色泽深浅不一的蓝色龙胆花。这些钟形花朵仿佛小昆虫支起的大喇叭,蹲下去听,却没有一点声音。原来昆虫都是小胆量,有扬声器也不敢用。龙胆花肆意地开,人随便一坐,身边就是一簇,都来不及一一细看。紫蒲、窃蓝、群青……几种色彩将比例换来换去,游刃有余。蓝色总归出尘,紫色有些神秘,看上去,龙胆是远离尘世的花。但在微距镜头中,龙胆花瓣仿佛一张张画布:深蓝的花瓣上,是五把墨色勾勒出边线的蒲扇,浅紫的花瓣上,墨线正勾勒一把把金钟铲。那些黑色线条精心描出,每一笔,相似又稍有不同,仿佛一个颇具匠心的画师,日日匍匐于草地,一朵一朵,用笔将其装饰。

长萼龙胆、鳞叶龙胆之外似乎还有一种龙胆,叫不出名字。种类不一的龙胆们混居一处,各自开花,无宾主之分,无先来后到。女孩们整日在草地上玩,采野花,尝植物根茎,唯独不采龙胆花。不是龙胆花有毒,不敢,而是,那样小的花,贴在地面上,连个花梗都没有,即便揪一朵,也无处拿捏,更无法插在辫子上。不可亵玩,就不玩了,随遇而安。龙胆开花早,草地上大部分植物还未醒转,龙胆的蓝色小喇叭们已经在枯草中支起,算是野花中的迎春花了。

龙胆之后,潮湿积水的草地上会开出粉色报春花。多是天山报春,根状茎短小,花葶却高达20厘米,粉色的小花聚成伞状,娉婷。天山报春是孩子们喜欢采撷的花朵,不过采撷时需花费一些精力。天山报春多长在沼泽地,远处看去,沼泽地绿茵茵一片肥厚,偶尔积一汪亮闪闪的水,有牛羊蹄印在上面,不明真相的孩子,一脚踩进去,“咕咚”一声,一脚泥。天山报春外,另有一种苞芽粉报春,也是龙胆一样,贴地面而生,开出的粉色小花不如天山报春纤秀,有些憨实,不常见。报春之后,高山上,会有杜鹃开出。杜鹃声势大,不是一片草地可以承载的,一开,就是整面山坡。说龙胆、报春、杜鹃是世界三大高山名花,不知确否。

一次,我蹲在草地上看龙胆花,被一群同样是紫色的小花吸引。远处看时,以为是另一种蓝色更深的龙胆花,近前,却不是,是紫花地丁。紫花地丁我在别处见过,颜色没有如此深浓,蓝紫的花瓣边缘渐呈白色,小鼻子小眼,还算清秀。眼前所见,却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蓝紫。一直不太喜欢深紫色,还有红色。我在红色中容易见到某种凝滞和僵硬,大约来自童年的一些不愉快记忆。深紫让人窒息,似乎坠入深渊。深蓝加紫,仿佛陷入一场梦,怎么挣扎都醒不来。

说起深蓝,山野中还有一种管花秦艽,同样是龙胆科龙胆属的植物,“砰砰砰”四射的莲座丛叶,比龙胆要壮硕一些,花朵簇生枝顶,花瓣是纯粹的深蓝。花朵们挤在一起,深蓝就有些幽暗。妙的是它的须根,一律向左扭结,成为一根粗壮的圆柱状,我们叫它左扭根。

据说不卧龙宫卧山林的龙胆花语是“喜欢看忧伤时的你”,年轻人的爱好。“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我看龙胆花,看不出多少忧伤,倒是那小小花瓣上的精致图案令人惊叹。人若要向植物学习,除去学习它们的秩序,还应该学习它们在美学方面的创意:没有一种想法是重复的。

青藏高原腹地,海拔3000米以上的草原,达乌里龙胆常常将花开在八九月份。这些地方,朗晴时阳光彻照,蓝天深远,风冷硬,天气阴沉时,长云笼罩雪山。深蓝色的达乌里龙胆大片绽放,只将一片草原染成靛蓝色。有个下午,我在泽库县一个居民安置点逗留,一排排新建的楼房,楼前预留的草坪内,生长的全是草原上的荒草,披碱草为多。高草披拂,远望一派苍苍茫茫的萧瑟,近前,却见高草中许多小花。达乌里龙胆幽梦般沉静,白色龙胆花仿佛是没有痕迹的时间脚印,一种柔弱的矢车菊似的小花,细茎挑起花朵在草丛娉婷,不知叫什么名字。那一时阳光清亮,风呼呼刮过,楼房兀自矗立,不见人来人往,偶尔一只猫走过,脚步轻盈,优雅矜持。

文须鸟

元月十日,午后,西风凛冽,我裹了厚棉袄,去河畔散步。途中遇到一位专拍文须鸟的摄影爱好者,他表示对其他鸟没有兴趣。当我追逐一只水鹨时,他问那是什么鸟,还再三申明不喜欢,嫌它不好看。哪种鸟好看,哪种鸟不好看,我想问一下,天冷,嫌麻烦,没开口。在我看来,每种鸟都好看,都萌,都有其他鸟不具有的精妙。水鹨的羽色与麻雀差不多,灰扑扑,全身上下没一处亮丽,它的尾巴又如白鹡鸰那般神经质地上下抖动,它很少放声歌唱,只在滩涂沙渚上来去觅食,偶尔为领地和食物与同类争吵,像一个已被生活磨蚀的中年妇女。但是水鹨之外,天地间再找不出一只与水鹨完全相同的鸟,它是这世间的独一无二。

那日天空阴沉,芦苇秆上的麻雀结成团队,忽而东忽而西,大厦将倾一般,不知何意。那位摄影爱好者东行西走,过一阵忽然指着芦苇丛让我看文须鸟。等我过去,除去芦苇摇曳,哪里还有鸟影。我自然不肯靠近一个叶公看他拍下的照片,那一日便与文须鸟失之交臂。

然而世间眼看着错失的,又何止是一只文须鸟。

至三月,再去河畔,见到栖息的渔鸥已经离去。已到安身立命的关键时刻,它们该去鱼群更为密集的地方,为子孙后代筹谋。河面只剩下绿头鸭和红头潜鸭。绿头鸭自然青梅涩涩竹马沙沙,红头潜鸭却寥落孑孓,全是荷叶生时春恨生的哀愁。到底是春天了,这些季候的先知终究按捺不住兴奋,水面上因此不时传出含义明确的“嘎嘎”声。有些绿头鸭摇摇晃晃比翼而起,绕芦苇丛飞一圈,又落到水面,大约是小夫妻旅行结婚。河岸边的树林中,大山雀的叫声已发生变化,再不是夏秋冬三季的“吱吱”声。现在它们将音调提高,音节增加,音韵袅娜婉转,该是说着山无陵、江水为竭之类的情话。攀树干的大斑啄木鸟,也忙中偷闲,絮语不断。

芦苇依旧冬日模样,风硬,吹过时,“瑟瑟”声直来直去。偶尔几茎苇秆挑一些荻花在风中抖动,更多的芦苇,东倒西歪,彼此覆盖,水葱和东方香蒲凌乱不堪。沿芦苇丛前行,听到几声琴弦绷断似的声音,断定鸟儿就在附近,驻足凝神,却什么鸟都看不见。藏着掖着原不是鸟的本性,它们只是习惯了机警。但是现在,我看见许多鸟已经学会躲躲藏藏,仿佛它们的存在,是一件见不得天日的事情。

离开芦苇一些距离,用望远镜细细搜索,终于在水面纵横的芦苇秆下,见到十几只文须鸟。看惯了麻雀长尾山雀山噪鹛乌鸦喜鹊之类浑身的庄严凝重,现在见到色彩这般清新悦目的小鸟,瞬间神清气爽,仿佛脚下的这方土地,再不是山寒水瘦大地一片枯黄的青藏高原,而是已挪身江南,周围一片莺声燕语。天虽然冷,文须鸟们却其乐融融。这是一个群居的集体,或者是一个家族也未可知。正是午后休憩时分,大部分文须鸟在芦苇茎上嬉闹,一派岁月不需回首的及时行乐样,一只雄鸟却忙着洗澡。我见它两次下水,先洗胸部,再洗腹部和尾部。当它出浴,甩水珠,梳理羽毛时,可以见到尾部的一道黑羽异常醒目。它脸颊上的黑髭纹自眼部锥形下垂,仿佛一个花脸,这加深了时光的沧桑感:“宋王爷坐江山为君不正,谪贬俺雅志府为庶民……”然而它的眼神表明它涉世未深,也表明它并不会因为年龄而沉沦。那些雌鸟自然不留胡须,尾部又没黑羽,浑身浅灰与淡黄,纯粹一枚枚小清新。

翻遍记忆,与许多其他鸟一样,文须鸟在我的记忆中也没有一席之地。没什么可奇怪的,文须鸟原是古北界的鸟,青海应该常见,不过文须鸟营巢需要与芦苇有关。芦苇丛中,或者靠近水面的芦苇下部,在那里,它们将自己隐藏起来,与大部分的世界隔绝开,偶尔在荻花和香蒲上玩杂技。在高原,芦苇不会随处生长,我常年生活的高寒山地,自然见不到文须鸟。

不肯随遇而安,鸟儿虽小,却有志气。“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一点,陈胜完全错了。

民间将文须鸟叫龙凤鸟,找不到一个人询问其中原因。或许是因为文须鸟始终雌雄相伴,龙凤呈祥那样。可此时,眼前这些群居一处的文须鸟,却与龙与凤毫无关系,它们倒像古代穴居的先民,凡俗平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