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河湟方言里的“锅甗釜灶”

民和喇家遗址出土的鬲和甑,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就是甗。辛元戎 摄
中国国家博物馆所藏饕餮纹甗。资料图片
西宁一家馍馍铺晾晒的蒸笼。蒸笼也是一种竹木材质的甑。辛元戎 摄

□辛元戎

记得多年前,我刚买了房子,并开始做简单的装修。过了一段时间,堂兄打来电话问:“你的房子装修好了没有?锅yān釜灶的都搬过去了没有?”

作为青海人,我平时用方言和家人、亲戚交流,但因为从小在城里长大,受语言环境所限,很多地道的河湟方言词汇没能收入我的语库,有的甚至连听都没听过,堂兄说的“锅yān釜灶”就是如此。

后来,或者见面,或者在电话里,堂兄每次都不忘问我一句“锅yān釜灶搬过去了没有?”次数多了,我意识到,“锅yān釜灶”的“釜”就是项羽“破釜沉舟”的“釜”。那么,“锅yān釜灶”指的就是炊具,如果扩展开来,可以指代家里的日常用具。让人兴奋的是,这样古老的词语竟然还活在青海方言里!我赶忙问堂兄,青海人的炊具里有没有个釜?堂兄的回答没有叫我失望,他说,他外爷(外祖父)家就有釜,而且以前很多人家里都有。釜是圆口的,铜质或者铁质,釜口小的二十几厘米,大的三十几厘米,可以炒菜、煮肉、煮面条、做熬饭。一般认为,釜“圆底无足”,但堂兄说,他见到的釜有三个“爪爪”(足)。我请教青海省考古研究所的蔡林海先生,得到的回答是,有的釜的确有足,只是比较短而已。

至于“yān”,既然与锅、釜、灶并列,肯定也是一种炊具,可堂哥说他没见过。于是,“yān”究竟为何物,是怎么一个写法,成了我心中的一个悬念。

后来,直到参观了中国最大的彩陶博物馆——青海乐都柳湾彩陶博物馆,徜徉在几千年前的彩陶世界里,我才找到了“锅yān釜灶”的正确写法——锅甗釜灶。

甗(在普通话中为三声,读yǎn)是新石器时代的一种陶质炊具。后来,商周时代又出现了青铜甗,并从单纯的炊具发展成为礼器。甗这个字在甲骨文、金文中就已经出现。

甗的构造分为上下两个部分,既可以分开塑造,在使用时组合,也可以连塑为一体。其下半部分是鬲(lì)。鬲的形状类似于鼎,区别在于,鼎足实心,而鬲足空心。甗的上半部分是甑(zèng),像一个底部有很多小圆孔的盆或者锅。青海省博物馆有一件文物,看上去像一只上大下小、没有底的花盆,标签注明该文物为“彩陶盆”。我猜想——不论远古还是现今,没有底的盆都是无法使用的,这很可能是一只没有底的甑,加上竹木编制的箅(bì)子就能蒸制食物。现在,西南地区的人所用的甑子,有的有底,有的没有底,后者加上箅子就可以使用。

古人做饭时,在鬲中注水,把甑置于鬲上,加热鬲的底部,水蒸气透过甑底部的孔眼向上蒸腾,就能蒸熟食物。另外,甑也可以与釜配套使用,称为“釜甑”。据说,釜和甑是黄帝发明的,《古史考》中有“黄帝始造釜甑”的说法。

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无论是甗,还是釜甑,都是妥妥的蒸锅。利用水蒸汽烹制食物,是中国人的一项伟大发明。考古学家王仁湘先生说:“蒸法是东方烹饪术所特有的技法。它的创立至少不下七千年的历史。西方古时烹饪无蒸法,直到当今,欧洲人也极少使用蒸法。”(王仁湘,《饮食与中国文化》)制作馍、饼、面包一类的主食,西方人只认准了烤,而中国人则烤、蒸兼擅。汉代,从西域传来的“胡饼”是烤制的,而汉地本土的馒头则被称之为“蒸饼”。蒸与发酵技术结合,就诞生了包子和馒头。

在柳湾彩陶博物馆,我看到一件新石器时代的陶甑,底部有十几个气孔。到后来,《周礼·考工记·陶人》上记载:“甑实二鬴,厚半寸,唇七,七穿。” 明确了甑的容积、厚度。所谓“七穿”,是说甑的底部有七个气孔。这说明,到了《周礼》的时代,甑的制作已经实现了标准化。

作为日常实用器物的甗已经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与之不同的是,在中国很多地方,甑依旧被大量使用着,只不过材质发生了变化,有木质的,也有竹质的。木质的像木桶,而竹质的则很像单层的蒸笼。西南地区很多省份的人都会做一种“甑子饭”——先把米煮到半熟,滗出米汤另外饮用,再把大米放到甑子里蒸熟。这样做出来的米饭米粒分明,带着竹木的清香。

在青海,虽然没有叫作“甑”的器物,但词汇中依然保留了“甑”,例如,把蒸锅里的箅子叫作“甑箅儿”或者“甑箅子”。实际上,蒸笼也是一种竹木材质的甑,蒸笼与锅组合,就是一种“釜甑”,而且多层蒸笼摞在一起使用,能蒸更多的食物,大大提高了蒸制的效率。每到中秋节,河湟地区家家蒸大月饼。与南方人小巧的月饼点心不同,青海、甘肃等地的蒸月饼,小的有碗口大,大的有脸盆大。月饼里掺入清油、红糖、红曲、香豆粉、核桃仁等,还要贴上精致的蛇、花卉等面塑图案。蒸笼里躺着大月饼,风箱“噗嗒,噗嗒”作响,灶膛里的火苗一暗一明,照亮了脸庞。新月饼的香味与妇女们的欢声笑语弥漫于厨房、小院。这一幕,是多少人心头温暖的乡愁记忆啊。

河湟地区是中原文化向青藏高原延伸抵达的最西之境。历史上,戍卒、移民、和亲的公主带来了中原文化,并与当地的土著文化相融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河湟文化。河湟人以传承中原文化为荣,一些汉族人家的老宅院至今还悬挂着一百多年前“耕读传家”的匾额。当“锅甗釜灶”一类古老的词汇,在普通话里已难觅踪影的时候,却依旧健旺地活在河湟人的乡言土语、烟火日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