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雕像》阅读随想

□刘晓林

在评论家的名分之下,马钧呈现了多种面相。他是一个勘探者,总是能够剥离事物表面的苔藓,纵深到内里,发现内核的隐秘;他是一个品鉴家,趣味高雅,眼光毒辣,总是能在他人漠然掠过和习焉不察的地方咀嚼出独特的意味;他又是一个引导者,带领读者行走在蜿蜒曲径中,不走寻常路,去领略奇花异草和别样的风景;他还是一个冶炼师,可以将庞杂的知识、信息、意念进行淬炼,使之产生化学反应,生成新的阐释意义,就像帕乌斯托夫斯基笔下那个从尘土中提炼金玫瑰的人;他是心思缜密的知识考古者,是咳珠唾玉的思想表达者……通常情形下,面对某一个评论对象,他只会呈现局部面相,而当他面对昌耀,他则充分调动了作为一个优秀评论者的经验、学识、才情与智慧,经过长达10数年的磨砺,呈现给研究界和热爱昌耀的读者,一部沉甸甸的题为《时间的雕像——昌耀诗学对话》(以下简称《时间的雕像》)的大书。

马钧倾心倾力的撰述,在我看来,源于理解的渴望。在流逝的时间中,在持续不断的阅读、追索、沉思吟味中,马钧寻求着与故去诗人的灵魂、精神的交感呼应。2015年,昌耀离世15年之际,《青海湖》杂志刊发了马钧的一篇评论,我所写的“编者按”中,有如下一段文字,“时至今日,大概不会再有人对昌耀作为立于中国现代汉诗写作群山之巅的大诗人资格有所訾议,而诸如‘高地上的奴隶与圣者’‘诗人中的诗人’‘向死而生的诗人’之类的评价已为人们熟知和接受。每年3月下旬,昌耀和海子两位诗人忌日的相继而至,每每引发新一轮的凭吊纪念和诗学意义上的价值评判,生前处于‘路长人困蹇驴嘶’窘境的诗人,身后却可谓哀荣备至。然而,相信已经去往另一个国度15年之久的昌耀,所需要的并非是追加的冠冕与荣誉,而是需要能够进入自己幽深的心灵世界,面对由他一生的才情智慧创造的奇崛诗歌风景浮现会心微笑的深刻理解,一如钟子期聆听俞伯牙的琴声。马钧就是这样一个试图走进昌耀世界,本着‘了解之同情’的态度,凭借一颗慧心以及洞烛幽微的感知力抵达昌耀诗歌内核的评论者。”我以为把这段文字移来用作说明《时间的雕像》的写作动机依然适用。

《时间的雕像》运用了“散点透视”方式走入昌耀幽深博大的诗歌世界。马钧似乎对在统一的理论基础之上搭设分门别类、结构严谨体系的学院派研究路数怀有某种警惕,以为意图明确的预设之下的条分缕析有可能损害对象本体的自性和内在的秩序,他更愿意听从灵感的召唤,依从自己的心性去靠近昌耀。全书17章,以问题为切口,或谈传统因素,谈修辞、谈通感、谈空间意识,或进行具体文本的解读,多侧面展示了昌耀诗歌的恢宏气象。看似散漫却有着鲜明的问题意识,围绕昌耀独特的诗艺创造,凸显其对现代汉语诗歌的贡献以及无人替代的唯一性。我揣度马钧拒绝以完整架构的系统去阐释昌耀的诗学,或许还有这样的考量,即面对昌耀这道隆起在高原的巨大的诗歌塬体,目下的研究积累尚不足以建立一个完整的诗学体系,所以,已经结集的《时间的雕像》依然是一个没有完成的开放性文本,有待更多话题的拓展与延伸。

作为一个博雅、睿智,将批评视作创造性劳动的评论家,马钧尽可能避免把自己的评述纳入既定的术语系统和思维模式之中,努力创设着与自己的独立认知相匹配的学术概念。比如讨论昌耀的晚年创作,他将阿多诺、萨义德使用的“晚期风格”这一术语进行了改造与修正,提出了蕴含更丰富中国元素的“迟暮风格”一词,对学界通常认为昌耀晚年创作力衰落的说法进行纠偏,令人信服地阐释了昌耀晚年写作呈现的关注日常生活和随物赋形的散文化文体特点,实际上是极具创造性的衰年变法,“迟暮风格”这一概念提出,照亮了昌耀暮年创作的追求与内在机理。《时间的雕像》充分发挥了马钧善于文本分析的优长,往往从昌耀诗歌的词语、意象入手,剥茧抽丝,逐层掘进,最终呈现隐藏于古奥语言和繁复意象背后的文本内涵,加之广博的中外文学史经验和诗学知识的引入与参照,一种纵横捭阖、气韵饱满的论述品质跃然纸上。比如对昌耀创作于1985年的仅有三行的却已成为经典的短诗《斯人》进行的深入分析,通过绵密的论证,指出昌耀诗歌非凡的空间建构能力,以及这一创作实践之于现代汉诗写作的意义,提供了经典是可以常读常新的一个范例。

《时间的雕像》最值得注意的是对话体形式的运用。我感觉马钧是在努力唤醒这一古老评论方式的魅力。柏拉图创立的这一谈论哲学问题的文体,也是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脱胎于古希腊戏剧表演中的对话艺术,具有“拟剧”的特点,谈话争论形成的波澜恰似戏剧中的冲突,在性格差异度极大的对话双方的讨论、辩难、反诘之中层层推进,通过矛盾统一的“苏格拉底式的辩证法”的渗透,使所讨论问题的内核得以呈示,在柏拉图手中对话体已然形成了稳定和成熟的文体特征。马钧在本书的“自序”中,说明了采用对话体的缘由,“我自己之所以偏爱对话体,乃是垂青于它形式的轻松、随意、即兴、活跃,还有谈说间兴之所至时旁逸斜出的一个个题外话——带着中国笔记体里闲笔的灵动、跳脱与透气”,同时让话题跨越学科藩篱,收复意识世界的浑莽广大的失地,认为这与昌耀毕生追求的大诗境界契合。显然,这本身也有文体实验的意图在,他不是亦步亦趋适应古希腊对话体的规范,而是融入中国传统的韵味与元素,他赋予对话双方地域性和传统性醒豁的名字“憨敦敦”和“涧底松”,在相互信任、理解,有着相同趣味和知识背景的友人之间,举重若轻、信马由缰地对共同热爱的诗人及其作品进行品鉴,一派自在自若,妙趣横生的闲话风。这绝非柏拉图式的论辩,而是心心相映者的携手同游,与其说是不同观点的争锋,不如说是作者马钧内心不同声部的协奏。

作为物质书籍存在的《时间的雕像——昌耀诗学对话》,绰约、沉稳、大气!靛蓝布纹封面高贵稳重,手感舒适,内页用三种不同材质和颜色的纸张区分了三部分内容:对话体正文、昌耀手迹,年谱线装册页,其中蕴含着经由时间雕镂的一种深邃,整个构成的书籍各个部件彼此相衬、比照,形成了一种多重寓意复合的互文关系,别具匠心的装帧设计,使这部向大师致敬的书,拥有了超乎寻常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