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玮
一
河湟谷地流传着一则谜语:“草中一根绳,弯弯曲曲行,猴见立躲开,蛙见丢性命。”其谜底就是蛇。
相比于南方,在气候干旱、植被稀少的青海,蛇类的分布十分有限。青海地区的毒蛇主要有高原蝮和阿拉善蝮两种。其中高原蝮为剧毒,阿拉善蝮为微毒。此外,还有黄脊游蛇、白条锦蛇等无毒蛇,主要分布在青海西部的荒漠地区和互助土族自治县北部林区、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孟达林区等植被茂密的地方。
蛇的身体表面布满各种花纹,所以河湟地区的人们说:“蛇的皮子花,人的心花”“蛇的皮花里胡哨,人的心深不可测”。蛇的体型细长,远远看去就像一根草绳,所以人们说,“一次踏着蛇,三年怕草索”。蛇是变温动物,即人们通常所说的冷血动物,体温随环境温度的变化而变化,于是河湟地区的人们又说:“是蛇一身冷,是狼一身腥”。蛇袭击人或其他动物的主要方式是咬,其前颌骨、上颌骨、腭骨、翼骨和齿骨上附生着齿尖后弯的牙齿,因此人们说:“蛇咬一口,入骨三分”。蛇喜欢栖息在森林、灌木丛、草丛、树洞等植被茂密且隐蔽的地方,因此人们又说:“一回被蛇咬,二回不钻草”。河湟民间还流传着两句与此相关的歇后语“拨草寻蛇——没有必要”“洞里的蛇——不知道长短”。
有一首河湟花儿唱道:“马打南山着吃饱草,干滩里再嫑啃了;蛇走的窟窿蛇知道,你把我再嫑哄了。”这里的“蛇走的窟窿蛇知道”是河湟地区广为流传的一句方言俗语,后半句是“猫老鹰知道个啥哩”,意思是只有局内人才知道其中的门道和诀窍,局外人根本无从知晓。还有一句俗语“蛇大窟窿大”,比喻做生意的摊子铺得大、开销大或某户人家里人多花销大。
蛇是自然界食物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对于维持生态平衡起着重要作用。蛇能吞食鼠类等危害庄稼的动物,河湟地区流传着与此相关的歇后语“蛇吃老鼠——一口”或“蛇吃麻雀——一毛不剩”。
蛇是爬行动物,依靠地面的反作用力来推动身体前移,行动非常迅速,因此河湟地区的人们说:“癞瓜跳哩蛇溜哩,各有各的路站哩”。动物往往对天气的变化有很强的感知能力,蛇亦是如此。河湟地区的人们根据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总结出了“蚂蚁搬家蛇过道,明日必有大雨到”“蚂蚁垒窝蛇挡道,大雨不久就来到”等气象谚语。
《山海经·海内南经》记载:“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意思是说巴地的大蛇吞吃了大象,过了三年才把骨头吐出来。蛇吃象的传说乍一听感觉有点玄乎,但仔细分析也并非没有可能。目前世界上最大的蟒蛇——亚马逊绿水蟒(亚马逊森蚺),身长可达10米,体重可达270公斤,身体最宽处可达1米,据说能吞食300公斤左右的活食。而刚出生的象宝宝体重一般在90到100公斤,一两岁的幼象也只有300公斤左右。先秦时期的西南地区森林茂密,气候湿润,完全可能有长达10米的巨蟒生存。古代巴蜀地区同样也有大象生存,这在《山海经·中山经》《华阳国志》等典籍中均有明载。由此看来,先秦时期完全有可能发生“巴蛇吞象”的事。由这个典故又衍生出来一句河湟地区家喻户晓的俗语——“人心不足蛇吞象”。
二
《三国志·魏书·陈泰传》中写道:“古人有言,蝮蛇螯手,壮士解其腕。”意思是手腕被蝮蛇咬伤,须立即斩断,以免毒素传至全身。虽然在全世界所有的蛇类中,有毒性的只占其中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但在已往河湟人的传统观念里,认为蛇普遍有毒,视其为“五毒”之一,所以人们辈辈相传“蛇无大小,毒性一般”“人不知己过,蛇不知己毒”“蛇口最毒,贼手最脏”等俗语。
《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共工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环,食于九土。其所歍所尼,即为源泽,不辛乃苦,百兽莫能处。禹湮洪水,杀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说的是水神共工的臣属相繇(也叫相柳)是一条九头蛇。大禹杀死相柳后,被其血液腐蚀过的土地寸草不生,被其盘踞过的江河湖泊都变成了死水。可见在远古时期,人们就已经视蛇为邪恶妖物。屈原《楚辞·招魂》中也写道:“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同样认为蛇是害人、吃人的动物。唐初武则天时期,政治斗争异常酷烈。武则天残忍杀害了高宗李治的王皇后,还下令把王皇后的娘家人流放岭南并改姓为“蟒”。在设计杀了自己的族兄武惟良和武怀运后,武则天又下令让他们改姓“蝮”。称帝以后,武则天又将那些反对她的李唐宗室一律赐姓“虺”。“蟒”“蝮”“虺”都是指不同的蛇。据说在欧洲早期的宗教艺术中,邪恶之人的棺木外也会被装饰上蛇的图形符号。在河湟地区,人们也普遍认为蛇是睚眦必报、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邪恶动物,所以流传着“倒奶子着养蛇哩,蛇长大哈叮人哩”“割肉喂蛇哩,长大叮人哩”“养下个公鸡叫鸣哩,养下个蛇娃叮人哩”等方言俗语。
正因为以上原因,河湟地区的人们认为遇见蛇就要打,正所谓“打人狠不得,打蛇软不得”“蛇蝎虼蚤,打死就好”。至于打蛇怎么打?人们说:“打蛇要打在七寸上,庄稼要种在节气上”“蛇出洞才好打,草出土才好锄”“打蛇打脖颈,斩草除草根”“打蛇先打头,抓人先抓首”……至于打蛇用什么打?人们又说:“鬼怕恶人蛇怕棍”。看见蛇不打或者打不死的话,人们往往认为会“见火不扑烧身哩,见蛇不打咬人哩”“打蛇不死,后患无穷”。至于打蛇的时机,人们又说:“是蛇总要出洞的。”对于那些做事不够果断、导致贻误时机的人或光知道放马后炮的人,人们又会说其是“蛇过了才打棍”。话虽如此,但据笔者观察,生活中河湟地区的人们在遇见蛇时,避让多于出击。假如家中发现蛇,人们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将其打死,而是等待其自行离开或借助工具将其移到外面去。有些人甚至认为到家里来的蛇是转世的亲人。
三
上古时期,先民们一面猎捕动物,一面又要躲避毒蛇猛兽的攻击。以他们的认识水平,要摆脱某种动物的威胁,最好的办法就是敬畏它、崇拜它、奉祀它、认同它,甚至将其奉为图腾、祖先,让“威胁者”变成“守护者”。另一方面,蛇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旺盛的生殖能力,因此也成为人们崇拜的对象,被先民视为图腾。在我国南方,人们把蛇列为“五显神”之一加以崇拜。
蛇图腾崇拜作为一种原始文化,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我国福建、海南、台湾等地的人们至今仍保留着崇蛇的习俗。这些地方不仅建有专门奉祀蛇的蛇王庙,每年还定期举行游蛇灯、迎活蛇赛神等活动。这些地区崇蛇习俗的形成和流传,与当地气候暖湿、植被茂盛、蛇类繁多的自然环境有很大关系。
作为中华民族标志和精神象征的龙,大概率也是从蛇图腾衍生而来的。在我国,蛇被视为龙的化身,被称为“小龙”,因此人们把蛇年也叫“小龙年”。在古代创世神话故事里,洪荒时代的人类始祖伏羲和女娲,以及开天辟地的盘古,都是人首蛇身的形象。《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轩辕之国在女子国北,人面蛇身,尾交首上。”“轩辕”就是人文初祖黄帝。南北朝时期的祖冲之在《述异记》中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又千年为应龙。”认为龙是由蛇演化而来的。东汉王充也在《论衡·讲瑞》里说:“龙或时似蛇,蛇或时似龙。”闻一多在《伏羲考》中得出结论,认为“龙的主干部分和基本形态是蛇”。在上古各部落图腾林立的时代,各部落的兼并和统一,导致了由各种图腾杂糅、融合而成的新图腾——龙的出现。总之一句话:龙源于蛇。这也就是河湟地区人们常说的一句俗语“成了龙那也是蛇肚子里出来的”,提醒人们发达时不要忘本。
我国自古就有蛤蟆吞月或蟾蜍食月的传说。由此衍生出“救月”的古老习俗。每到中秋,河湟谷地的妇女们在蒸制大月饼的时候,总要在那莲花般绽开的月饼上塑一条小小的面蛇。因为在自然界中,蛇是蛙类最主要的天敌。为了吓退食月的蟾蜍,人们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蛇,希望用月饼上那条面塑的小蛇来“救月”,以保护月亮不受侵害。在山西忻州等地,人们在祭神用的枣糕上也会面塑一条小蛇,取招财进宝的吉祥寓意。
河湟地区广泛流传着“蛇盘兔,必定富”的说法。在老百姓的观念里,属蛇之人和属兔之人的结合是最好的姻缘。人们也喜欢用“蛇盘兔”纹样的剪纸来装饰洞房。据说这与原始的生殖崇拜有关。“蛇盘兔”的意象被认为是天地阴阳的组合体,就是象征阳、天的蛇与象征阴、地的兔相交的隐喻。
从上古时期的图腾崇拜到十二生肖之一,从画蛇添足、杯弓蛇影等成语故事到李寄斩蛇、白蛇传等民间传说,中国传统文化中经常有蛇的身影。起源于唐代的四大民间传说之一的《白蛇传》故事,经过冯梦龙等民间文学家的不断加工,白娘子的形象从一介蛇妖彻底转变成了符合中国传统标准的女子形象。时至今日,莫说西湖雷峰塔、镇江金山寺这些地方仍以白蛇和许仙的爱情故事令众多游客流连忘返,即便在河湟谷地,白蛇娘娘的故事也流传至今。每年元宵节前后,几乎每个地方社火队的高跷队伍里,都能看到身背双剑的白蛇、青蛇和手持油纸伞的许仙这三个人物。青海地方曲艺平弦中,传统曲目《西湖相会》也一直受到广大曲友的欢迎。
如今,关于蛇的图腾崇拜日渐褪去神秘色彩,但在民俗信仰和民间传说中,仍然保留着许多关于蛇的文化意象,有关蛇的俗语也会时不时出现在古朴的河湟方言中,传承着人们与蛇相处的古老智慧。